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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伟:素处以默 妙机其微

时间:2017-02-28    来源:赵朴初研究会 

 

    赵朴老精于书法,因常年从事我国的宗教事业的领导与管理工作,书名为其所掩,实则他的书法造诣之精深,放置近代书法大家之列,也是毫不逊色的。

 

    赵朴老的书法,主要是行楷,早年习书以“二王”入手,但受唐人李邕与宋人苏轼的影响最大。纵观赵朴老的书法创作,可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为界,大致分为早晚两期。

 

    早年讲法度。中锋用笔,笔笔不苟,行笔沉实谨严,入笔、收笔处带有明显的出锋,筋力外露;喜用浓墨,少墨色变化,少枯笔干墨,这种用墨方式自始至终贯穿于赵朴老的书法创作;字体瘦长,从横向看,结构右高左低,重心倾向右下方,这点取自苏轼,但中宫紧结,笔画向四方挑出,有险峭峻拔之势,这点取自李邕。就纵向看,字形上窄下宽,呈梯形结构,具有一种视觉上的稳定性;上下字之间少连带,但笔势呼应,字形或瘦长,或宽扁,交相错落,形成明显的节奏变化;行距大致有一字的宽度,因此,每行字的宽度、空白的行距之间形成等分,整幅字的章法带有平衡协调的特征。

 

    晚年显气象。行笔自然随意,入笔、收笔不复出锋,线条因随意运笔的偶发性而带有不规则轮廓,但筋力内含,生出一种“拙”意;使用更多的绞转笔法,加大了笔锋与纸张的接触时间,有的字甚至基本不提笔,形成模糊一团,此时已经不是线而是面了;用墨更浓,墨色鲜亮,出现“湮墨”现象;字形结构上不复平整,而带有天真与稚拙之趣。于此,赵朴老的书法达到了一种无意于佳而佳的境界。

 

    毫无疑问,赵朴老晚年的书法创作达到了极高的水平。我们应当通过何种方式对他的书法进行评价?在我看来,对于赵朴老的书法价值,应当将其放置到整个中国书法史的流变中,并与他同时代的书家相比较才能得到合理界定。

 

    中国传统的书画批评理论,自唐代李嗣真《书后品》开始,逐渐形成了一系列的批评范畴,其中以“神”、“妙”、“逸”、“能”四品为核心。这套评价体系,既注意到艺术创作中最为基础的外在“技能”(“能”),更重视作品本身的所具有的内在艺术价值(“神”、“妙”、“逸”),它建立在这样一种观念的基础之上:作品乃是艺术家内在精神的感性表现,是一种“心印”(imagesofthemind)。按照熊秉明的看法,书法创作中“神”品与“逸”品,反映了作品的不同性质,其中蕴含的思想观念也不同,“神”品书法刚劲浑厚,是儒家书法家所认为的最高理想,而“逸”品书法空灵清虚,是道家书法家所认为的最高理想。那么,既然作品是主体精神的客观化,书法上“神”品与“逸”品的区别,就可以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来进行说明。在书写者与作品之间,作为儒家思想反映的“神”品,书写者的态度是入世的,他(主体)对于作品(客体)是一种精神或观念上“灌注”;而作为道家思想反映的“逸”品,书写者的态度是出世的,他(主体)对于作品(客体)是一种精神或观念上的“抽离”。以唐代书法而言,“神”品的代表是颜真卿,雄健刚毅,而“逸”品的代表是褚遂良,简澹闲雅。

 

    这种主体精神“灌注”与“抽离”的不同方式,从“神”与“逸”的字义本身亦能得到解释。关于“神”,《孟子·尽心下》有言:“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,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。”“美”自“充实”开始,逐步扩延,最后达到“神”,这既是生命境界,也是艺术境界。至于“逸”,《说文》曰:“失也。”段注:“失也。此以曡韵为训。亡逸者,本义也。引伸之为逸游,为暇逸。”可见,“逸”本身有超离于某物的含义,可引申为一种主体观念上的“离”,同样,这既是生命态度,也是艺术态度。 

 

    “神”品风格与“逸”品风格在晚明达到高峰,并开始向彼此的相反方向转化:“神”品以黄道周、倪元璐为代表,将自己的个性精神与“理学”观念(气节)倾注于书写,风格奇崛刚劲,求险、求奇、求怪,极端之处在于不断“灌注”的内在精神冲破线条,呈现为泞沱之态。“逸”品以董其昌为代表,书写过程中不断“抽离”自己的情感,与纸张始终保持一种心理上的距离,带有平淡天真的个性,极端之处在于线条软滑流靡,出现一种“寒俭”的样态。

 

    晚明书家,基本处于这两种明显的风格序列中,直到八大山人的出现,才为书法史注入了新的面貌。八大的书法,承接董其昌的“逸”品书法而来,但他受佛教思想的影响,进一步剥离了附着在书写线条上的物质色相,将董其昌书法的简澹自然向前推进,变为简洁冷峻,由此获得了一种在中国书法史上未曾有过的书写风格。

 

    再向后,八大之后是弘一,弘一之后是赵朴老,他们可统称为“学佛派”书家。这类书家的书作具有两个特征:第一,肃穆谨严。在八大、弘一、赵朴老的书法中,透出一股庄严之气,如同古佛端坐,这既体现于书写线条的中锋用笔,运笔压而少提,以及字形结构的搭接紧结,稳重朴拙,更多是出自一种内在观念的外射,它来源于书写者的人格持守与精神信仰,这种气息恐怕只有宗教修行者才能提供。第二,清空超尘。在线条的不着色相方面,弘一走得最远,他以个人的卓绝修为将线质不断提纯,完全幻化为观念,在此,线条即观念,观念即线条,真正做到了线我不分,在书写表现上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。相较之下,八大、赵朴老的书法是另外一种味道,气息高古,无丝毫烟火气。两人又有不同,八大较为冷峻,赵朴老则和融。八大书法的冷峻来自他作为没落皇族的枯寂愁闷,“墨点无多泪点多”。赵朴老书法的和融来自他的悲悯情怀,他提倡“人间佛教”,普度众生。而弘一书法的无相,来自他以身供佛,真正做到了与世界的“断舍离”。

 

    在赵朴老同时代的书法家中,往往将他与启功先生、沙孟海先生相提并论。这其中固然有三人年龄相当,得享高寿,彼此之间往来密切,递次执掌“天下第一名社”的西泠印社等原因。但我觉得,三人并举,重要的是他们的书法恰好代表了三种不同的风格类型:沙翁是儒家,启先生是道家,赵朴老是佛家。

 

    他们三人的书法,从外在风貌来看,赵朴老与启先生很像,利用“逸”品所遵循的“抽离”方式,追求冲逸平和一路。但深究下去,实则赵朴老与沙翁的书法在内在特质方面更为一致:他们的书法含有一种浑融厚重之感。这来源于他们丰富的人生经历与生命境界。沙翁少时家贫,早年出外闯荡,以一己之力支撑几个弟弟读书求学,又先后在教育部、交通部、蒋介石侍从室任职,他与二弟文求、三弟文汉、四弟文威投身革命,经历了二十世纪的风雨变迁,其个性中展露出发毅刚强的力量,表现为一个“士”在家国命运中生命的充实与完成。赵朴老二十一岁便开始担任上海江浙佛教联合会秘书、上海佛教协会秘书、“佛教净业社”社长、四明银行行长,中年发起组建中国民主促进会,晚年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、中国佛学院院长,终其一生,与佛教事业结缘。他慈悲情怀,菩萨心肠,以“出世”之心,做“入世”之事,恒顺众生,随喜功德,也就是王国维赞扬后主所说的“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”,这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才能达到的至高生命境界。

 

    书写带来的厚重感,具体到沙翁与赵朴老个人,又有所差异。在沙翁,是用个性精神将力量催生出来,点画之间,气势咄咄逼人,就像对这个世界的态度,直接而干脆;在赵朴老,是用沉潜往返的方式,隐藏于线条之后,纸上焕发的是生意与生趣,表现为生活化和亲近感。较之于他们,启先生的字在内涵上则略显单薄,主要以“韵”味见长。

 

    所以,只有在整个中国书法史的演进中,在古典书法评价体系的观照下,在与他同时代书家的对读中,我们才能认识赵朴老书法的真正价值。可以说,赵朴老的书法在书法史上占据了一个独特的位置,这种独特性来源于他书法中丰富的混杂因素。就精纯而言,他不如弘一,以厚重而论,他不如沙翁,但他的字中有肃穆谨严,有闲雅冲逸,有浑厚充实,还有无尽生意,和光同尘而精深微妙。

 

    这一切奠基于赵朴老独特的思想修养和生命历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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